解夢全書(死生一夢)二

“關于死亡的思考”

這是某著名高校研究生的一個夢。那一次我在高校做講座，當時我正在講：“動物往往象征著一種性格，不一定是這種動物的真實性格，是我們心目中這種動物的性格”。
有人提問說，他曾經夢見過大象，這代表什么？當然，我們都知道，同樣的東西在不同的夢里意義不一定相同，單單問：“夢見大象代表什么？”我是無法回答的。于是我說“一般情況下，大象代表有力量但是卻溫靜和平、從容不迫、在印度它還代表智慧，你可以不可以把你的整個夢講一講？
我這樣就能知道在你的夢里，大象是代表什么了。”
他同意了，講了下面一個夢：
“我好像是回家，走進了一個森林。好像我在中學和大學時期去過的森林。我在森林里看到一個巖洞，我走進巖洞發現了一個奇特的場景：巖洞的兩邊壁，好像是一級級的大臺階，共有兩三級，每級臺階上都站著一些大象，他們正慢慢地無聲地往下跳，好像在集體自殺……”
這時他評論說：“我后來自己想了想這個夢，我想我夢見大象可能和象代表的性格無關，大象只是用來代表我的家鄉。因為在我的家鄉最近發現了大象和恐龍的化石。夢見大象代表我的家鄉。”
我說：“如果說是這樣，為什么你的夢里沒有出現恐龍？
只出現大象？要知道，這不會是偶然的，夢里的大象，沒有恐龍必有原因——還是繼續講你的夢吧。”
他接著講：“我又夢見我到了一條河邊，河很淺很清澈，可以看得見水下的鵝卵石。我看河的角度很特別，仿佛是一個攝像機斜拍的。然后我又看到一座醫院，醫院的樣子像我現在北京學校邊的一個醫院，醫院的門口有一種藤類植物，好像常青藤。我爸爸在這里住院。我很害怕，怕爸爸的病嚴重，好像病的確也很嚴重，已經病危或去世。我的感覺是‘子欲養而親不在’。我祈禱爸爸病好，而祈禱好像有效，爸爸痊愈了。”
我當時便對這個夢做了分析演示。
“夢中的每一個象征都有不止一個意義，那么，我們如何知道它在這個夢里是什么意義呢？
“一種方法就是尋找夢中重復出現的東西、相似的東西，它們可以啟發你夢的主題是什么，一旦確定了主題，我們就很容易了解夢中每個象征的意義。即使有一些細節還不清楚也無關大局了。而且通過進一步地了解有關情況，我們也很容易解釋這些細節。”
“在這個夢里，有什么相似的東西重復出現嗎？”
“一開始他夢見回家。‘回家’這個主題有多種意義，不僅代表回真實的家，還可以象征‘回到過去的年代——回憶和懷舊’、‘回到安身立命之本——回歸思想的本原’、“回到親人中間’、甚至‘回到永恒的家——死亡’。李白詩里寫道‘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死也是一種‘回家’。
“然后他夢見進入一個森林。森林有多種象征意義，弗洛伊德曾經舉例，一個人夢見黑森林象征著性（陰毛）。森林也可以象征著原始和自然。森林還可以象征團體等等。
“巖洞可以象征著性（女性性器）、也可以象征原始：原始人是生活在巖洞里的。巖洞還可以象征心靈最深的領域——榮格所說的集體潛意識。榮格自己就曾做過一個夢，夢見進入一個地下室，里面有骷髏等，象征著心靈的古老部分。
“巖洞里的大象象征什么呢？大象往往象征著平靜、從容、智慧、有力量和善良。在你，大象讓你聯想到了化石，化石象征著古老、原始、久遠的記憶、死亡等。這些大象在自殺……”
我問學生：“這個情景很奇特，你能由此聯想到什么？”
“我聽說大象在年老時，就會俏悄地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去死。”
“大象在夢里，就是在跳下來自殺。”我接著說：“在這一系列情景中，我已經發現了重復的或相似的東西：和原始有關的意象和與死亡有關的意象。回家、巖洞、大象聯想到的化石都是原始的，回家、化石、大象的自殺都和死亡有關。”
“河有多種意義，其中一種意義是代表一個分界。我注意到你在夢中見到河之前的東西和見到河之后的東西有一種明顯的對應并且對比的關系。在這邊是森林，在那邊是現代城市；在這邊是巖洞，在那邊是醫院；巖洞里有兩三級臺階，醫院里有兩三層樓；在這邊是大象在死，在那邊是父親的病在痊愈。”他問道：“河的特殊視角是不是可以譯為‘換一個視角看問題’？”
于是我這樣解釋這個夢：“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夢，如果讓我為這個夢起一個名字，我會稱之為‘關于死亡的思考’。前面原始的區域代表潛意識，或心理深處的原始部分，心中的原始人。他的啟示是：‘要平靜從容地面對死亡，好像大象到了時候就自己死掉一樣，這是一種智慧。死就是回家，就是回到原始的本原。巖洞里的兩三級臺階代表不同代的人，一代代的人相繼就是生生死死。
“在后面的區域較為現代，它代表心靈的較為現代的部分，較淺層的部分。在這一部分對死亡的態度是與深層潛意識不同的，他的態度是：‘死亡是一種病，是需要醫療的。
我不接受死亡，要像常青藤一樣長生。’父親是年長的象征，我長就更接近死亡，因此對父親的擔心是對年老的擔心。你希望通過祈禱，通過意愿，讓自己逃避死亡。”
在我看來，更原始的心靈的啟示，那種平靜對待死亡的方式，要比較現代的心靈的那種不愿接受死亡的態度更深邃。
由這個夢我判斷，做夢者在近期關注著生死問題，感覺至少有十幾天在心里關注著這個問題，這個夢就是一個總結，一個答案。
一開始，夢者不承認自己在想關于死亡的問題，但是在場的同學指出近來他幾次提到這類話題。于是他也不再否認了，他說他的確近兩周常常想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夢做完后，雖然他自己不會釋夢，但是也覺得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夢。他感到我的解釋對了。
這個夢之中還有許多東西我沒有解釋，比如河為什么是淺、清，可以看到鵝卵石？看河的特殊角度還有什么別的意義？因為當時是公開場合，我不便問得更細，也不便涉及隱私問題，所以沒有深入分析。
為什么在這一段時間，他會格外關心死亡問題？這也應該可以在夢里找到啟示，但是我當時也沒有做。
這個夢的結構十分對稱、優美，讓我忍不住想把它展示出來。我征求對方同意，決定在以后的著述里引用這個夢。
任何一個夢都不會只有一個解。
這個夢如果用性解釋，也可以解釋通。森林可以解釋為下部的毛發，巖洞更可以解釋為女性器官，巖洞里的大象——大象的長鼻很象男性性器官。一排排的大象的自殺象征性高潮和隨后的疲軟。小河可以象征女性。醫院的常青藤和森林同義，醫院中的父親也是男性的代表。死代表陽痿，而通過強烈的愿望，他起死回生了。這樣解釋，這個夢就是一個性焦慮的夢。
為什么我采用的不是這種解釋呢？也許在一開始就是出于直覺，但是分析一下也是可以找到理由的：因為這種解釋在一些細節不完美，例如為什么大象站在兩三層臺階上，父親在兩三層樓里等等。
另一方面，雖然我認為這個夢的主題是思考死亡，但是，和性有關的雙關形象的出現也許有意義。我們可以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什么他現在就會思考死亡？”或者他生病了，或者有什么事讓他感到自己老了，像父親一樣正走向最后歸宿。他當時沒有生病的跡象，那么，有沒有可能他是因為性的能力下降而感到自己在走向年老？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個夢就是一個全面雙關的夢：死亡和性雙關，而且性的衰落提示死亡。要知道，許多夢就是這樣雙關的。
因為當時無法公開詢問這種隱私問題，這一點無法核實，現在仍是懸案。

“命運之線”

這個夢也是一個創作得很精美的作品。作者（或者說做夢者）是一個女研究生（準確他說是她的潛意識），24歲，據說這個夢是無緣無故做的。
我被一個老太太追趕，很害怕，那老太太手里拿著一把剪子，想剪斷我的線。我逃呀逃，但是老太太越追越近。忽然我發現那老太太的剪子是竹子做的，于是我膽子大了。旁邊有一個游泳池，我把老太太扔到游泳池里。后來，我又跳到游泳池里，想把老太大淹死，結果卻發現，在游泳池水底下藏著一把真剪刀——原來老太太用的是故意示弱誘敵深入的計策，我中計了。我急忙想逃，就嚇醒了。
這個女孩的夢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一個關于死亡的夢。而且我還知道那老太太是誰。記得在希臘神話中有命運三女神，一個負責紡織出生命之線，另一個負責維護生命之線，最后一個手里有一把剪子，負責剪斷生命之線。這最后一個女神實際上是死神。女孩夢里的持剪于追她的老太太就是負責剪斷生命之線的命運女神。
我是這樣解釋這個夢的：“你害怕死亡，怕命運女神剪斷你生命的線，也就是說害怕一種命中注定的死亡。水池可以代表很多東西，但是在這里代表潛意識，你把老太太扔到水里，意思是把對死亡的恐懼埋在被壓抑的潛意識里，不讓自己去想它。但是，你發現水下潛伏著危險，也就是說，雖然你讓自己不想關于死的事，但是在你心的深處，在潛意識中，剪刀這個令你恐懼的死亡命運的象征仍然存在。在潛意識中你很害怕。”
但是，我當時對這個解釋有些懷疑，一個年輕健康的女孩，什么事情都沒有，怎么會想到關于死的事情呢？而且，竹剪刀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又讓她從竹剪刀做一個聯想。
女孩的回答解開了我的疑慮。
“竹剪刀讓我聯想到筷子，又聯想到，小時候我媽媽生氣時會用筷子敲我的頭，同時罵我‘死吧你’。”“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家里的人都擔心我長不大。小時候我也害怕自己長不到成年。”
原來是這樣，夢中的細節得到了解釋。竹剪刀——筷子——‘死吧你’，竹剪刀意指死的威脅。但是，這是一個不太可怕的威脅，因為用筷子敲她頭的人并不是真詛咒她。
“忽然我發現那老太大的剪子是竹子做的”，意思是“我”本來害怕死，但又想到“死亡的威脅實際上是不可怕的，就像媽媽生氣時的罵一樣，不會實現的。但是“水底下藏著一把真剪刀”，在“我”自己的潛意識里，仍舊認為死亡在威脅自已。
童年時的恐懼“我也許不會長成人”是這個夢的原因。
在兒童期，家人的擔心給了她極大的影響，在她的心里，潛意識中，她把家里人的擔心當成了自己可能有的命運——她害怕自己命中注定長不成人。24歲是本命年，也就是一個人成人（成熟）與否的界限，如果活過了這一年，意味著“長不大”這個預言不會實現，所以在這一年她對死亡的威脅是最擔心的。
女孩對這個分析十分贊同，并且補充說，“因為風俗上本命年要系紅腰帶，我特地用一條紅線穿了一個東西做項鏈。天天帶著，在做夢那天因為洗澡把它摘下來了。”
“所以你在這一天做了這個夢。平時，因為系著紅線，你還不恐懼，這一大你無意中摘了紅線，你的潛意識就開始害怕了。在你心目中，這條線就是生命線，夢里老太太要剪斷的也就是這條生命線。”
經過我的詢問，我得知這個女孩并不知道希臘神話中有個持剪子剪生命線的死亡女神。
這證明了“命運女神”這個形象是一個原型的形象，存在于人的集體潛意識里，雖然她沒有聽說過，但是她的夢中卻會出現這個她不認識，但是早在希臘神話時期就存在與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女神。
還有一個需要提到的，就是負責死亡的命運女神的形象有時會和母親的形象相結合。在這個女孩的夢里，命運女神就和那個小時候用筷子敲她的頭的母親聯系在一起了，而且母親的“死去吧”的話也仿佛一種預言。看起來這很奇怪，母親是最親最不愿意自己死的人，為什么她會和死神有聯系？
不知你是否知道，在歌德的名著《浮士德》中，浮士德有一句臺詞：“母親，多么可怕的名字。”歌德的作品極深入潛意識，極深刻的。在潛意識中，母親這個形象象征是兼具最美好和最可怕的兩面的。母親和大地一樣，是她給了我們生命，養育我們的生命；也是她收回我們的生命，是生命之源泉也是生命的歸宿。母親，不是代表一個具體的人，女孩的媽媽，而是代表一個力量，一個命運。
關于母親與大地、與生死、與命運的這些神秘的道理，夢的“作者”，那個做夢女孩是不知道的，但是她的集體潛意識卻完全洞悉。